Summary:“他是失去了自己那颗星星的神明,却没想到死去的时候,他竟然还能拥抱另一颗星星。”
作为阿德里的战神,伽罗下过很多次死意。
哪怕他的经历也不是永远一帆风顺的。战神也有过惨痛的失败,也打过举棋不定、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第二天日出的战役,他不是永远运筹帷幄,他丰富的经验是在无数刀锋与鲜血中险死还生地攒出来的。
有时候他也会想,阿德里星人犯下的最大的错误,是不是对于战神盲目的信任。
他们叫他战神,但其实他并不是神。没有神的能力却妄图扮演这个角色,就只能承担凡人所应有的惩罚。
对于他而言,那惩罚是阿德里数十亿亡灵压在他的肩上,是他漫长的徘徊、迷茫。
那是他第一次决定去死。
和从前战斗中的向死而生不一样,这是他根本没打算活着。阿德里已经化为灰烬了,他只能在宇宙中看见那颗星球四散的碎片,而他作为阿德里的神明本也没有再存活的必要。
他应该也死在那场爆炸里。
但他没有死成。有人救了他,虽然是违背了他的本意,但到底是救了他一命,而救命之恩万死难报——他就这样留在了灰心星球。
他将随之而来的挣扎、痛苦、浑浑噩噩、心智摧折都当作了自己的报应。
他是一个被推上神坛的平凡生灵,又成为了被旧时代抛弃的神明,世界上是没有这样幽魂的位置的,他就只能被变成一把刀。
但他心中还是有不甘的。他毕竟曾是一个军人,有着自己认定的黑白分明,他决定去死,心里却也依旧存在着一些活下去的理由。他清楚救了他的司令是怎样的人,为了满足他的野心会死很多人,而如果是自己是那把刀,他能让那些无辜者少死一些。
他不仅决定去死,他还规划好了自己的死法——慢慢燃烧自己的能量,循序渐进地去死。他帮助司令攻占了一个又一个星球,感受着自己身上的火焰愈燃愈弱,他想着——
等到出现下一个能打败他的人,他就去死。
而这个人出现得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迟。
他更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会是一个孩子。
虽然不是正常意义上的孩子,但小心超人确实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。在一路杀伐之中他一点点丢掉了自己的灵魂,却还并没有疯狂到能杀孩子的地步——尽管这个孩子也许并不完全算个孩子。半机械半人类,阿德里星人是纯粹的战斗种族,但小心超人这样的存在却是人的妄念,是正常社会中的异类,是人造的杀戮机器——他大概才十岁的年纪,却能和久经沙场的伽罗打得平分秋色。
更令伽罗惊异的是,小心超人有着清澈到堪称神奇的是非观。
这个孩子打败了他,却又将他的命轻飘飘地还给了他。两次。他甚至耗费自己的能量为他治疗,只因为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——“我觉得你是好人”。
伽罗不知道半机器人有没有什么充能的操作,或者他们的能源核也和阿德里人能量体是同种原理,能量多少就是生命长短。他同样不知道超人在这个星球到底处于什么神奇的地位,以至于他可以拥有这样单纯而孩子气的是非观,也可以拥有如此权力随意地处置将城市搞得一团乱的罪魁祸首,好像他所带来的损失可以在他手下变得不值一提。
星星球真的是个很神奇的存在,小心超人还更甚一筹。
而事情就复杂在这里。他做出了决定,等到有人能打败他就去死,因为他所经历过的所有战场都是你死我活的,没可能有人打败他却不杀死他。小心超人偏偏就做到了,他击败了他两次,救了他一次,却一次都没有杀死他。
这个记录竟然还迅速增加到了三次。
他们在关闭的岩浆洞穴外面面相觑,伽罗就算再迟钝也该明白他的救命恩人在刚刚差点将他坑死,而他的敌人差点牺牲自己救了他的命。这次是真真正正的,不仅牺牲了心爱的魔方,还差点牺牲自己。
伽罗怔怔看着他,许久没能反应过来,而小心超人已经恢复了一张好像万年不变的冷漠脸,收拾起了地上的一堆魔方碎片,看上去似乎还想把这些东西重新拼成一个好的。
他的脸上没有表情,伽罗却莫名觉得他应该是有点难过。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报什么想法好了,这个小孩子差点死了,他一点感觉都没有,毁了个魔方却开始觉得难过。他也没有哄过孩子,不由得十分尴尬,憋了半天也只是干巴巴地说:“你别,哎,你别难过了,不然……不然我赔给你一个?”
小心超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,然后又颇为遗憾地看了看一地的魔方碎片,说:“你走吧。”
伽罗又茫然起来。
走……去哪里呢?
他的星球毁了,被抛弃的神明也应该死了的。他没有地方去,没有赖以生存的信念,本也不应该再存在这么久。唯一一个可以终结他如此宿命的人,却反过来要救他。
他站在橙黄色的夕阳下,心中一片空茫,似乎有大雨劈头盖脸浇下,他说:“……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。”
说完这话的时候他就有些后悔。小心超人的心智完完全全是个孩童,纯净得令人心惊,而他背负万千亡灵,无时无刻不在虚空中质问他们的神明为何将他们抛弃。他不应该把这么沉重的东西跟一个孩子分享,也不愿意面对任何同情或者怜悯——他没有这个资格请求他人理解,也不愿意成为同情的对象。
小心超人却没有同情他,也没有怜悯他,甚至连表情也没有变过,冷酷得真的像个机器人。他只是哦了一声,然后从地面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,把什么东西拍在了他的胸口。
伽罗低下头,看见了他遗失的战神勋章。
“这永远是你的荣耀。”小心超人严肃地说。
他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好,只能欲言又止地哽住,“你……”
“没有地方去的话,”小心超人继续说,“你愿意留在星星球吗?”
伽罗又一次怔住。他垂首去看少年人的眼睛,那双湛紫的眼睛照进夕阳光辉,漂亮得像块玉石。
他突然如释重负,连日里的疲倦一扫而空,甚至于从未放过他的亡灵都刹那噤声。他看着小心超人,竟然想起年幼的自己,想起这么多年的血与火,想起被他辜负的信念,最后想起自己去死的决定。
他吃过很多苦,对自己下达过最狠的放逐,本来早就习以为常,却还是在有人愿意给他提供一个家的时候妥协了。
他想,算了,那就再等一等吧。
去死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的,那就等下一次吧。他还亏欠一个孩子,欠他一颗魔方,所以还不能轻易死去。
于是他留下了,变成魔方,变成少年人需要他成为的武器,成为他的刀与盾,成为他最密不可分的搭档。他说了要赔给小心一个魔方,他就会做到。
宅博士一家接纳了他,接纳得十分顺畅。这个家里已经接纳了五个孤独的孩子,宅博士就是有这样令人惊叹的广大心怀,在他看来再接纳一个陌生人成为家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。
这是伽罗从未有过的体验。失去一切后重新被人接纳,以及这样平凡的家庭。他作为战神家族的继承人,从很小的时候就接受极端严苛的教育,父母多是不苟言笑,最经常的交流就是通过兵器。超人们却与他很不一样,明明确实是如他一般在十岁的年纪便早早真刀实枪地上了战场,到了家却和最平凡的市井居民一样,吵闹嬉笑,每天跑到记录身高的地方比较,期待着长大变高,天大的事情不过是晚餐吃什么,以及学校里的考试又一次不及格。
伽罗自小知道能力总是伴随着责任,一旦拥有这些能力,另一些事情就是与你无缘的。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过,原来真有这样的地方,可以让不凡与平凡融洽相处,无论在外多大的委屈多惊险的战斗,回了家就是肆无忌惮,七情上脸,怎么疯闹都不会有人斥责,再大的纰漏也有人给兜着。
伽罗怀着这样的惊奇慢慢成为其中一员。他分担了部分家务,在小心超人外出战斗时看顾他的后背,坐在他们的卧室里交谈,小心说得少,他说得多。有时候他们在房间过招,在架势拉大后又及时转移到户外。夜晚他和小心一同坐在屋顶仰望夜空,这一片星空和阿德里的并不相同,但宇宙却有着同样的本质。
他在小心的房间里有一张床,但是小心喜欢抱着睡前拼好的魔方睡觉。在换了好几个魔方抱着之后,有一天小心睡前玩的魔方正好就是伽罗,他顺手将伽罗放在了自己的床上,伽罗便也没有变回去。灯光暗下来之后,伽罗以魔方的姿态抵着小心的前肋,清晰地感受到血与骨之下的心脏跳动。强劲又脆弱。
不久之前他们还刀剑相向,现在伽罗已经躺在他的心脏边上,只要幻化刀剑便能取他性命。他已经知道了小心是多么警惕的一个人,便愈发感到惊奇,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能获得如此信任。
那天之后他的床便搁置了。他再也没有用魔方之外的形态休息过,小心的床也就成了他的床。
他还是时时想起灭亡的阿德里,亡灵仍冲他尖叫,但他想起死亡的时候越来越少。
他险些就要忘记自己曾决定去死了。
险些。
他是一艘船,本来应该被卷入漩涡里粉身碎骨,却因为一些原因迟迟没有被卷进去。他曾心若死灰,曾放弃挣扎,但他的航标却依旧运行,他还是在向着岸边靠近。有那么一些时刻,他拥有这样的错觉,好像他已经遇到能将他拉出去的人了,小心超人站在岸边拉着他的手,他已经离幸福宁静那么近。
但那只是个错觉。当真实向他击来时,他就只能直面所有属于他的黑暗过去。
他所没有讨回的债追上他了,他也从来没有想逃避。他只是想,多可惜啊,小心又要失去一个魔方了,他会难过的。
接着他决定去死。
这是一件他自己都觉得听上去荒谬的事情,他在凯撒的无人飞船里第二次下定了这个决心,心里想的不是终结过去,而是一个魔方。他心中没有亡灵嚎叫,没有阿德里湛蓝的天光,却有莹莹紫光,如长夜将尽时地平线上的天空,他拥有其余将死之人奢求不来的温暖。
他在自己的能量核上也没有看见阿德里星几十亿生灵的血海深仇,他看见他与小心超人相伴走过的所有美丽地方。他的生命曾经失去意义,他是失去了自己那颗星星的神明,却没想到死去的时候,他竟然还能拥抱另一颗星星。
他在最后的时刻想,他说过要赔给小心超人一个魔方,到底还是没有食言。小心那么聪明,一定能找到他留下的那个礼物。
然后他想,也许那终究不是个错觉。
他最后一次望着下方的星球,想小心也许真切地拉住过他。他曾经离海岸那么近,甚至他其实已经上岸了,那都不是假的,更不是错觉。
他的幸福与宁静,早已经得到过了。
END.